一朝霜

|ω・)و ̑̑༉

【米优】光音

   
 …发觉自己低产得可怜。
   
   
 ※非原著向。2.7w+字略长注意。12岁的年纪特别好。写得有点儿糟糕。
   
   

————
   
    
   
 ◆光音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追逐过随水流而去的一场梦。我至今仍感谢那个执着的我,正因如此在梦结束之后我也从未失去过他。
       
   
   
 1/
       
   
 已经能感觉到夜晚的再一次降临了,一片朦胧的黑暗中有鸟儿扑腾着翅膀三三两两地归巢的动静打破了一山的寂寥,满枝葱茏的树叶随之晃动得簌簌直响,蜻蜓停止振动翅膀的动作,脚抓一根细枝条止步留夜,洁白而通透的月光以驱赶黑暗的姿态逐步降临,悄无声息地混入极速奔腾的河流中。
       
   
 米迦尔在夜色中茫然四顾,被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轻柔虫鸣稍微唤回了游走了许久的神智,此刻他正坐在草石混杂交错的岸边,面朝着一条哗啦啦跑得湍急的河。河水流经稳固端坐于水中的石时碰撞得花星四溅,液珠在月光下透出醒目的晶莹感,与黛绿色河面上晃动着的粼粼微光一并倒映入眼底。
       
   
 察觉到嵌在土里的碎石硌得手掌有些疼痒,他便放弃了用手压着地面长坐的姿势。眉头紧锁着思考时顺便抬手用指尖按了按唇角,他疼得龇牙咧嘴,片刻后索性站起身来走到河沿处,脚踩一块圆滑的大石头俯身下望,借着月光打量水中的自己的脸。今天母亲又把气撒到他身上来了,可能扇的那一巴掌实在太过用力,此时他隐约看到那张被荡起的水波泛得扭曲的脸上映着明显的指痕,嘴角还有凝固的血污。
       
   
 “明天还要上学呀……小学六年级生·进藤米迦尔同学……”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后自言自语起来,然后颇为随性自然地直接坐到了那块侧面长了青苔的石头上,双脚垂直伸进河里,但因高度所致未能碰到河水。接着他支起双手捧着脸而把肘部抵在腿上,全然一种打算持续发呆的状态,也不去管被蹭得脏兮兮的衣裳。
       
   
 天暗下来了,他知道。其实不该冲动跑出家门的,还没头没脑地跑到山上来,他也知道。
        
   
 因为一离开那个家就不想再回去。
      

水流动时的哗啦声和着时断时续的虫鸣让人莫名心神宁静,米迦尔睁大了那双有如流石滩上的蓝钟花一般在夜色中光华潋滟的眼睛,漫无目的地盯着彼岸的一片树林看。月光从疏密有致的树隙中穿过,散落的银色光束和树木的暗青色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像是在梦里见过的画面,让人觉得会从那里冒出一个挥舞魔法棒的植物系小精灵。不远处还有座很老的木桥,只是没有见到落单的鸟活动的身影。或许落单的只有他自己,他这样想。之后他的脑子里又莫名出现了学校里一些同学经常会当成玩笑说出来的话,什么为情投河的桥姬会在有水的桥边把过路的男人引入水里溺死啦,在河边走会被从水里冒出来的女鬼吃掉啦,拿着筛子的豆子婆婆会在水里捞小孩吃啦,日本是一个对水十分崇敬的国家,与水有关的妖怪传说比比皆是。但是米迦尔不怕这些东西,他妈妈可从来不会用这些当成睡前故事来吓他,现在他还很悠闲地晃荡着腿,臆想喜欢在山里闲逛的山童的模样,据说长得像猿猴,还是河童的亲戚。
      

头顶一个盘子的毛发旺盛的猩猩就这么一点点吃掉了他的时间,米迦尔完全沉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但是初夏温暖的气候可不仅让新一波蛐蛐开始了歌唱生涯,也让饥渴的蚊子大量繁殖。等米迦尔发觉裸露的小腿上都是红肿的疙瘩的时候,他才萌生了回家的念头,但是他不确定能否凭借自己的直觉摸黑走出这里。
      

正为此事惆怅不已,米迦尔抬头忽见对面的树林里燃起了绿莹莹的小小的一点光。他好奇地低下身子偏过头以便能观察得更清楚些,碧色的幽光就开始移动了,它飘忽着缓缓地绕过一棵棵树,轻盈而灵巧,向他所在的对岸飞过来。
      

“……萤火虫?”米迦尔很少见到这种出门总是自带小灯笼、存在于无数人憧憬的夏夜梦里的昆虫,一时间在石头上坐立不安,像个见到梦中情人的少年一样手足无措。萤火虫几乎是贴着水面飘过来的,忽上忽下浮动着,直到飞到他的面前停留。他按捺不住喜悦和好奇心,摊开双手并在一起,做出捧东西一样的姿势。萤火虫好像明了他的用意,在他的手心蜻蜓点水般轻轻地碰了一下,而在他稍微能看清光芒遮掩之下虫子的真正模样之时萤火虫又缓缓上升,在米迦尔紧追不舍的目光中绕着他翩翩飞了两圈。
      

蓝色的眼睛如同振翅而起的婀灰蝶,此时与萤火虫作伴一同起舞。他的心莫名开始颤动——发着光努力扇动翅膀的小虫子,停留在手心时微凉的触感,脑中似乍现的火花一般转瞬而过的念头。
      

……萤火虫是在告诉他,它能带自己回家吗?
      

在他误打误撞地意识到这层深意的时候,萤火虫又恰好往他身后慢悠悠地飞走了,米迦尔把头转向碧色光点游离而去的方向,瞳孔因为兴奋而放大的同时他下意识地抬脚站起身来,石头凹凸的表面被水溅湿使得脚底猛地一滑。
      

一声惊叫卡在了喉咙里。跌落前的那个时刻显得格外漫长,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与水面的距离在一毫一厘地减少,他不会游泳,这种情况下摔进水里只有溺死的结局。不知为何他的脑里光速闪现出一系列杂乱无章的画面,有长头发的桥姬,有吃饭团的山童,还有父亲母亲和老师,但他无法就此进行考量,思绪完全是凝滞住的状态。然而在画面切换到家里的窗户边悬挂的风铃时,仿佛永无止境的瞬间又戛然而止,明明叮铃铃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他却在完全还没反映过来的情况下,被什么东西拉了一把,令他又重重地跌坐回石头上。
      

没死。他惊魂未定地单手捂着心口喃喃。
      

头脑在突然坐下来的那一刻被震得发懵,他缓过神后才注意到是有某个人救了他一命,他现在能确定是一只手拉了他一把了,因为那只手还没放开,此时依旧紧紧攥着他的手腕,触感冰凉如水。他于是回头望去——视线与之交汇的那一瞬间,米迦尔以为自己看见了两只萤火虫。
      

但那只是错觉,只因对方有一双荧绿色的眼睛——他确实看清了那双嵌于白净脸庞上滴绿的瞳,覆盖在额前乌黑的发,略微蹙起的眉头,异常严肃的神情,当然还有矮他一截的身高,稚气满满的婴儿肥。
      

“诶?——小孩子?”米迦尔终于做出了常人都会有的第一反应。
      

那个孩子显然对他的反应非常不满,原本紧绷着的脸表现出暴怒的前兆,他放开米迦尔的手腕,转而踩着石头的一角抬起手一巴掌拍在米迦尔的头上。
      

“本大爷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是小孩子!”
      

“也是……小孩子不会有这样大的力气啦。谢谢你救了我。”米迦尔很有爱心地为对方的自尊心着想,摸了摸头顶装出很痛的样子,“那,你是那只萤火虫吗?”
      

孩子对他屡次表现出的奇准无比的直觉咋舌,继而抱胸凶巴巴地承认了。“是又怎么样!本大爷本来还好心为你引路!像你这种企图夜不归宿最后反而后悔了哭唧唧想着回家的坏孩子,本大爷见得多了!”
      

原来是因为这种事情生气吗?米迦尔挠了挠头,“其实我也觉得离家出走是我的不对,你别生我的气,还是帮忙带我回家好吗?谢谢你了。”
      

对方面对他莫名温和的态度反而妥协一般泄了气,米迦尔知道他会答应的,于是在石上转了个方向跳下来。稳住身子后他用力拍了拍裤子,往萤火虫原本要走的方向前行了两步,刚想招呼孩子带一下路的时候,孩子用稚嫩的声音对着他叫停了。
      

米迦尔回头用疑惑的眼神看他。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绿眸的孩子没解释什么,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拉他的手,牵引着他来到岸与河的交接线。米迦尔顺从地跟着他一同蹲下,看着孩子伸手从河里捞起一点水,抹在他的脸上,笨拙而温柔地一点点揉匀,还用大拇指的指腹帮他把嘴边凝固的血洗掉了。“你是撞墙上了摔地上了还是跟人打架了?”他听见孩子开口用一种刻意拨高的音调问道。
      

米迦尔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看。这种亲昵似乎不太适合两个刚遇见的人,但又说不出的自然,即使对方有很明显的别扭。这让他有些想笑。心潮微暖,夏水却浸透凉意,一些水珠顺着唇角下滑,粘在下颔迟迟未落,明明感觉不太舒服,他也没有刻意把它们甩掉。
      

孩子完成了任务后叉腰对着他吼:“老看着我干嘛,只是看你智商比较低好心帮你而已!还不赶紧用水擦一下皮肤,你想被虫子咬吗!”
      

“……你叫什么名字呀?”米迦尔听从指令将河水泼到手臂上,一边轻声问道。他觉得知晓对方的名字是很重要的事。
      

“没必要了解这种事情。”被问到名字的幼孩儿愣愣地顿了顿,“还是把你的心放到回家上吧……现在的月光足够你看清回家的路在哪里了,其他的不用太担心,接下来跟着我走就是了。”
      

孩子说完转了个身背对着他,身影渐渐变得透明而模糊,最终缩化为一只萤火虫,夜明珠一般柔和的光,在黑夜中却烁亮异常。它迎着月光飘浮着从草丛上飞过。米迦尔见状赶紧把手上的水甩干,跳起来追着萤火虫跑。
      
   
 路并没有想象中的难走。他一手挥开碍事的树枝和花藤,一路踩过柔软的草地和坚硬的小石子,看着山路在月光下形影渐露,鞋子踏过沙泥时覆上窄浅的脚印,随处可见的月影扶疏,翠叶簇拥下展姿开放的粉色花朵,草木葱蒨,荼蓼丛生,耳边低吟的风带来遥远的蛙声和小动物趁着夜色正浓外出觅食的动静。他在这途中突然觉得无比快活,便深吸了一大口夹杂着青草苦味的空气,在奔跑的时候一边大喊起来,无所拘束的声音一遍遍在丛林山石间回响,涟漪似的于水面上荡漾,把压弯了一根软芦苇的小螳螂惊得差点掉进了水里。没有恐惧也忘记了悲伤,他只管跟着萤火虫跑,越来越快,明明路并不长远,却有种天高海阔去哪里也无所谓的错觉,身体轻盈得像云朵。但是兴许萤火虫嫌弃他了,飞得更高了一些,米迦尔昂首仰望着那点小小的绿光加快了步伐,扯着喉咙把声音拉得和脚下的影子一样长,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啊——”
      

然后他恍惚间感觉到那只萤火虫在空中抖了几下,不知道是被气到了还是被声音给震的。
      

  
 2/
      

“我真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么难缠的家伙,比那些动不动就企图把我抓到罐子里去的小孩子还无聊,简直无聊透顶!”萤火虫化为人形了,扶着山道尽头的一棵树喘气,开始瞪着看起来一点都不累还一脸笑盈盈的米迦尔高声泄愤。
      

“……你叫什么名字啊?”米迦尔歪歪头,重复了一遍。
      

“你烦不烦啊!好好好,那就支起耳朵听仔细了,本大爷的名字是优一郎!”
      

“优一郎吗……我知道啦。那,我的名字是米迦尔,进藤米迦尔。今年十二岁。”
      

自称优一郎的幼童这时又神气起来了,他眯了眯眼,用力拍了拍胸口,“哦哦,进藤米迦尔是吧,十二岁是吧,所以是你的话,要叫我优一郎大人哦!”
      

“好的小优。知道了小优。小优可以叫我米迦。”米迦尔身心一致为对方做好了好友备注,并把他移入了特别关注列表。
      

“啊啊啊无所谓了!反正你可以滚了!”优一郎简直要被他逼疯了,干脆嫌弃地挥了挥手赶他走,自己转身就要走回山上去。
      

米迦尔毫无回家的念想,他只是觉得现在如果放任优一郎离开,以后他就再也找不到他了,所以他试着挽留:“等等!明天我可以来找你吗?嗯……就,就明天下午放学。”
      

“随便你吧……反正来了你也找不到我。”优一郎停步,闷闷地回了一句。
      

米迦尔把这句话理解为优一郎不相信他能找到自己,想了想他也确实不知道怎么找到他,就只好打探关于萤火虫白天会在哪里的消息。
      

优一郎回头瞪他。“你认真的?”
      

“嗯。”
      

“山上有虫子。”
      

“我不怕。”
      

“可能有蛇。”
      

“遇见就绕开走。”
      

“会很容易迷路。”
      

“有你在呢。”
      

“我不会帮你。”
      

“明明刚刚才帮过我。”
      

“……”
      

优一郎无语凝噎,就差当场崩溃大哭一场。但是眼见得月亮姐姐由枝梢间蒙面的羞涩少女容貌变成空中明晃晃的大圆盘子脸,蓝眼睛的人类少年却毫无失联儿童的自觉,就算优一郎作为迷路儿童引路专家对此深感痛心,企图用大眼瞪大眼的方法逼对方乖乖就范,岂料身高实在没辙导致那个动作像幼童为讨糖吃而卖萌,所以优一郎——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典型代表人物——也只好适时妥协了。
      

“白天就算了吧,但是晚上可以。至少在七点之时——太阳完全落山之后,在这座山的范围之内喊我的名字,如果你相信我现在说的话,那么我会出现的。”
      

说完他化作萤火虫,在米迦尔热情洋溢的眼神中鬼火一般幽幽地飘走了,五秒后它成功撞到了一棵树上。米迦尔笑出声来,把双手放在嘴边,大呼了一声“明天见”,然后挥动双臂直到他看不见那颗燃烧的小光点。
      

十二岁的孩子,在韶光已逝而槐序杳至的六月末,意外收获了关于夏天的第一个秘密。
      

一个会发光的秘密。
      

  
 3/
      

阳光明媚的早晨,米迦尔上完了第一节课,在度过课间休息时间时曲着手臂趴在桌子上,用铅笔在本子上涂满了黑线团子。他没办法画出肢体健全的萤火虫,只对它发光时圆圆的一小团有印象,只好像这样画。其实现在他的心里也和本子上一样挤满了萤火虫,翠色的光团儿忽明忽暗像星星一般,只是一下子又换成优一郎那张嵌着绿宝石一样的双眼的脸。
      

他觉得小优给他带来了好运。昨晚他敲开了家里的门,母亲虽然阴沉着脸,却没有骂他打他,转个身自己做自己的事去了。然后是今天早上他起床洗漱的时候,惊喜地发现脸上的伤痕变得很浅,浅到几乎看不出来的那种程度,才不至于在今天被同学们议论。妈妈还在早餐时无意中提到爸爸会在暑假时回来一阵子。
      

一切都在好转,就连心情也是。米迦尔哼起了自创的小曲,想象优一郎此时会在干些什么。
      

之后他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过完了今天在学校读书的时间,放学时他拎起书包就跑,回到家里把所有的作业都写完了才吃晚饭。傍晚时他一直在留意钟表指针的走动,等到他觉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就说出一早就准备好的借口——去同学家写作业,然后在得到应允后装模作样地拽着一堆纸和一支像笔一样的手电筒出了家门。
      

离家的时间是六点半,天还未完全暗下来。米迦尔放慢了脚步,饭后散步一般走到了离家很近的山道口。他挑了一条比较好走的路线,一路踱到一片比较平缓的草地里,那里有一条不容易被发现的潺湲小溪,他差点就一脚踩进去。
      

直到现在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只是月亮显形得还没那么明显。米迦尔抱紧了手里的一叠纸,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天空大喊:“小优!优一郎——”
      

空旷的草地上吹过一阵暖暖的风,不一会儿萤火虫的荧光由远及近映入眼里,米迦尔停下呼喊,并且关掉了手电筒。眼前还是他熟悉的如熠燿,停留时神奇地化为了人形。米迦尔这时才发觉,优一郎的外形顶多才八岁。
      

“哦,你还真来了?”优一郎把手抱在胸前摆出一副他认为米迦尔很无趣的姿态。
      

“嗯,我遵守了约定。”米迦尔咧嘴微笑,“那么今晚能允许我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是这座山的山神吗?还是萤火虫精?”
      

优一郎歪眉斜眼思考了一阵才回答,“好像都不是,不过你可以把我当成神来看,毕竟我救过你的命。”
      

“真的不是萤火虫精?”米迦尔问。
      

“萤火虫成虫的寿命最多才五天,成哪门子的精。”优一郎翻了个白眼,“我只是比较特别的萤火虫。”
      

“那也是萤火虫啊。”
      

“欸我说你是不是想打架啊?!”优一郎作势就要撸袖子。
      

“好啦好啦,我大概明白了,你是像神性比较高的、不一样的萤火虫。”米迦尔拍了拍手。
      

“什么跟什……咦?”优一郎质疑到一半忽然做出了奇怪的反应,他抬头望着眼前的什么东西,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米迦尔沿着他的视线仔细观望了一下,才发觉是只夜行中的长相奇特的蝴蝶,两片翅膀的色彩斑斓而艳丽,十分引人注目。只是米迦尔万万没想到的是优一郎会很兴奋地跑去追……然后很不幸地一脚踩进了那条小溪,酿成了一个世纪惨剧——优一郎一脚踩空滑倒后哭得昏天暗地。
      

米迦尔被他吓到了,赶紧跑过去扶他起来,一边叨叨着“你说你是神的,所以要保持神的高大形象啊……”之类的话,成功地让优一郎瞬间停了下来。他瞪着米迦尔看了将近十秒,然后一甩脸站了起来,片刻后恢复了常态,仿佛刚才那个放声哭泣的孩子是米迦尔的错觉。
      

“我决定了。”之后优一郎走到米迦尔面前,一脸慈爱的老人家表情,“既然你这么热情,你就做我的信徒吧!”
      

米迦尔摸摸下巴:“唔……就是小弟吗?”
      

“那个说法太难听了!否决!”
      

“好啦好啦。话说,你也会喜欢蝴蝶吗?”
      

优一郎单手握拳放在嘴上碰了一下:“唔咳,漂亮的东西谁都喜欢的好吧。”
      

“哦哦……是这样没错。”米迦尔点头。
      

“所以你来找我就为了问个问题?”
      

“不,我只是想要了解你而已。因为想和你待在一起,我喜欢这种感觉。”
      

“很好,信徒已经开始有点自觉了!那么现在——”优一郎小手一挥指向溪流,“跟我去抓鱼吧!”
      

米迦尔对此深感怀疑:“萤火虫怎么会喜欢吃鱼?”
      

“你怎么这么烦啊,都说我不是一般的萤火虫了,而且我又不是抓来吃。”优一郎匍匐在溪流边的草丛里,心不在焉地鄙视了不懂事的信徒一番,随后扒开了挡在面前的几棵草,眼珠子向左右两边循环转动,把本来就清可见底的小溪盯得底都被穿透了。米迦尔好奇地半跪在一旁,看看优一郎又扭头看看水里时不时游过的鱼。棕色的野生鱼在深色的水底的遮掩下几乎和小溪融为一体,并不起眼,优一郎似乎还在认真考虑要选哪条倒霉的鱼作目标,手悄悄地伸到水面上蓄势待发,还一本正经地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提醒米迦尔:“嘘,别出声。”
      

米迦尔在望向溪水的时候明白他的用意了,一条个头明显大一些的鱼正悠然自得地摇鳍摆尾经过这里。优一郎眉头紧蹙,屏息凝神,在这条倒霉的鱼刚好游过他面前时猛地伸手深入河里抓它的尾巴,不料在关键的时候他失手了,转为抓住了它的身子。他慌张地用力一握打算把它捞出水面,但是鱼身光溜溜的又特别滑,电光火石一瞬间,鱼一个翻身打挺在水面上激起一些水花就成功地逃脱了魔手,留下被溅了一脸水正纳闷地目送鱼远去的优一郎。
      

这是一条好心的鱼儿,既没有追究优一郎罪恶的双手的过错,反而还给他免费洗了个脸。以上为米迦尔同学的观影过程以及观后感,足以写进考试作文里以表现和夏夜嬉戏一样美好的鱼性。
       

“徒手抓鱼第二百零四次失败。”优一郎摇头把水甩掉,满脸写着“大事不好了”。
      

“……莫非你平时都在做这种事情打发时间?”
      

“要不然咧,真以为我喜欢吃鱼啊。”优一郎顿时觉得没什么所谓了,拍拍手掌站起身,从还蹲在地上的米迦尔的怀里抽出那叠被紧抱着的白纸,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你带着这些纸是干嘛的?”
      

米迦尔挠挠头:“我跟我妈妈说我是去同学家写作业的,就只好装作带着作业出门啦。”
      

“真是俗套的借口啊。”优一郎快速翻了翻那些纸,并没什么实质内容,因为那些只是用来计算的草稿纸,他便递还给了米迦尔。“你还在上学吧?今年几年级?”
      

“六年级,但是下个月中旬就要开始暑假生活啦。”米迦尔边回答边抽出一张纸放在膝盖上,轻车熟路地折了一艘漂亮的纸船。
      

“今天已经是六月的最后一天啦。”优一郎笑道,“还不在学期末的时候好好学习,等下学期开学时考个好成绩。跑来山上瞎晃悠,小心被妖怪吃掉。”说着他张牙舞爪装出吃人妖怪的神态吓唬米迦尔。
      

“我不怕,毕竟我信仰的神是小优嘛,在你的庇佑下一定会平平安安,心想事成的。”米迦尔对着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然后把纸船举到他面前晃了晃,“话说,你还没告诉我,你白天都在哪里呢。”
      

“关于这个问题,如果我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你相信吗?”优一郎难得严肃认真,却又如漫不经心地抢过他手里的纸船俯身将其放进溪中,看着它被水推移着步履蹒跚地驶向远方,才接下去道:“先不说我,就说那些只在夜里发光的萤火虫——大家都很喜欢它们在黑暗中发亮时的那种梦幻感吧?但却大多不愿接受它们白天暴露在阳光之下只是一只丑丑的虫子。所以如果它们懂得什么叫嫌恶,也一定会躲起来的吧。其实我是靠这座山的灵力活着的,无法离开这座山,一离开就会灰飞烟灭。但是我还是只能告诉你你无法在白天时的这座山上找到我。
      

“……不过,晚上的话确实有个地方我经常在那里待着。”他走到米迦尔面前,“你一定会问是哪里,但是我不会在现在告诉你。接下来的几天不要来找我了,好好读完书开始暑假生活后再回来,到时候我就告诉你,顺便带你去参观参观也完全不是问题哦。”
      

“……真的?”
      

“嗯。没那个能耐,就别当我的信徒了。然后现在——你可以走了。快要九点了。”
      

“诶,等一下……”
      

优一郎厉声打断了他:“你·可·以·走·了!”
      

米迦尔一时语塞,只得听令离开,只是以每走三步一回头的频率延长了离开的时间,他恋恋不舍地望向一脸凶神恶煞的优一郎,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我走咯……”
      

“快滚。”
      

“我真的走咯……”
      

“都说了快点滚。”
      

“我还会来的——就在这里!再次呼唤你的名字!”米迦尔下定决心再不回头,毅然沿着来时的路跑回山道口。
      

优一郎站在原地踮脚观望良久,见米迦尔的身影渐渐隐没于夜色之中,才沉默地化身为萤火虫,小心翼翼地尾随着他,直到他平安地离开了这座山。
      

那一天,夜行后于野草的叶片上停歇片刻的艳丽蝴蝶,偶然见到了一只忽急忽缓地飞往山道口的、光芒有些黯淡的萤火虫,就像一盏灯芯火光即将熄灭的灯笼,最后那只如熠燿止步于山道的尽头,在那里长久地停留。
      

  
 4/

  
 七月份如约来临的时候,所有人都体会到了包子待在蒸笼里的时候是什么感受。于是小扇子和冻西瓜成了必备品,冰激凌和雪糕大卖,随着汗流浃背的感觉再一次深入体会,头顶着太阳上学的学生和去往公司的上班族一个个叫苦连天。

  
 晨阳和煦,米迦尔在睡梦中被一阵急促的打铃声吵醒,他半只眼睛也不睁,迅速伸手按掉了床头正闹腾的闹钟,之后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翻身下床,抄起放在柜子上的涂鸦笔就对着旁边的昆虫绘本小台历上的七月份旗下三十一个数字,像往常每天的早晨一样又划掉了属于今天的那一个。他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斜杠,满意地放下笔伸腰打了个呵欠。

  
 接着刷牙洗脸吃早餐,母亲还未起床,饭桌上有她在昨晚留给米迦尔的面包。

  
 仅是清晨的热度就让头发覆盖下的额头上多了一层细密的汗,米迦尔收拾完后背着书包走去学校,一边用脚踢着小石子。途中路过一些人家时能闻到清新怡人的花香,一抬头就看见墙院里探出了面容娇羞的花朵,花的下面躺着一只肥嘟嘟的慵懒野猫,它正百无聊赖地舔着爪子。米迦尔还伸手摸了摸一些贴在墙上的砖瓦,感觉到一种烫灼的触感。
      

进了学校后不久晨读课就开始了,不少同学都没认真在读,只在老师偶尔进教室瞄一眼时装模作样地对口型,蝉鸣甚至响亮过孩子们的声音。这已经是六年级第一学期最后一天的课了,而上午的最后一节是轻松愉快的美术课,结束了就可以回家。孩子们兴冲冲地一边交头接耳一边挥舞着画笔,夏天白昼时的光线虽单调但明亮,伴随着萦绕耳畔的蝉鸣,阳光从教室的玻璃窗外投射进来,地板便多了几块集聚起来的耀眼光斑,这时不时地会夺走坐在窗边的米迦尔的注意力。
      

这一次的美术作业,老师给的题目是“梦想”。米迦尔听到题目后抬头望着天花板思索了一会儿,随后拿起蜡笔,在美术纸上画了三个人:爸爸、妈妈和他自己。但他画完之后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对着课桌沉吟良久,他拿起绿色的蜡笔,在画中的自己的头上,画上了一个小点。说起来他一直都没发觉,这种颜色不就像是没被煮熟前的卷心菜一样吗?他偷偷地笑了。这样一来,画上就有了黑发的父亲、金发的母亲和自己,还有卷心菜颜色的萤火虫。
      

最后一步很简单,他拿起铅笔,在画的下面标注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写下了“梦想”。
      

一张画,一张同学录,一张暑假注意事项通知单,第一学期就这么结束了。有些人怀着些许遗憾相约夏日祭,也有人高歌一曲扔书而去,更多的人跟认识的同学打声招呼就独自离开教室。米迦尔属于最后一种,而且他没有写那张同学录并还给主人,直接把它夹在书本里带回了家。
      

回到家的时候母亲还没有下班,她一般中午不会回家,所以中餐得他自己解决。米迦尔不觉得饿,只放下书包,拨通了父亲的电话。接通后他听见那一头的父亲的声音有些疲惫,但知道是米迦尔——他的儿子打给他后,又听上去高兴了许多,他告诉米迦尔他再过两天就回来,并隐晦地询问家里的情况。米迦尔告诉他一切都好。
      

“……你妈妈对你严不严?她不会动不动就打你骂你吧?”父亲如此问道。
      

“怎么会呢?妈妈虽然不温柔,但是对我很好。”
   
   
 父亲闻言松了口气,而后抢先挂断了电话。那一头的米迦尔却久久地没有放下听筒,他盯着上面的小孔看,最后把听筒扣上筒槽去之后没来由地自己也觉得松了一口气。

  
 草草地用冰箱里现成的食物解决了中餐,米迦尔打开了电视,坐在空空的客厅里独自一人看娱乐节目。窗帘像少女的裙摆一样被风吹得缓缓地舞动起来,风铃叮铃铃地奏响夏天的乐章,电视里搞怪的人声变得越来越小,米迦尔的意识便逐渐变得模糊,他感觉世界逐渐离他远去,被催眠了一般微微阖上了眼睛。他在客厅的地板上睡着了。

  
 一切都很平和。直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四点多,夏蝉忽惊,一室亮堂的昼光让他恍如隔世。
   
   
 那一日的黄昏景色格外好看,斜阳远望,晚霞像红色的海潮漫上天岸,将浮沫似的碎云块都染成绚丽的粉红色。站在家门口眺望远方,还能见到天空之下矗立的电线杆和五线谱一样向左右延长的电线。

  
 当然了,约定好的他也没有忘记。
      

但米迦尔不明白的是,当他在这一天的晚上如约在那条小溪旁呼唤优一郎时,再一次出现了的萤火虫化作人形后,那满脸的不可思议。不过他与自己对视了一会儿后好像放弃了什么一般叹了口气,随即在米迦尔充满期待的眼神中说道:“跟我来吧。”
      

这一次他并没有变为萤火虫帮他带路,而是保持人形,拉着米迦尔的手穿过一整片的树林和野草丛,最终停在一座古老的建筑物前。米迦尔很轻易地辨认出那是一座被废弃的神社,不由得吃了一惊。“就是这里啦,虽然前几年因为暴风雨被摧毁了一部分后就没有人再来维修和参拜了,但是神性依旧存在。有时候我什么都不想做,就会在这里待一整晚。”优一郎露出的笑容让人莫名感到一阵温馨,他率先通过鸟居进入所谓的神域,米迦尔则紧随其后,在优一郎的教导下停在神社前手水舍的水池里用长柄木勺净手,再进入社殿。
      

社殿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老旧,破落的屋顶,一踏入就扬起的灰尘,随处可见掉落的注连绳。米迦尔在拜殿门口见到了一对神使狛犬,正满心敬畏地对其深鞠躬,优一郎就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火柴把里面直立的一盏石灯笼点燃了,透出的火光虽然黯淡而朦胧,但也足以人看清里面的环境。“你要参拜吗?”优一郎问他。
      

“可以啊……但是你不一起吗?”
      

“不了。”优一郎笑,“神会生气的。”
      

米迦尔不知所云,但还是按照印象中的参拜方法先摇铃将神唤醒,再弯腰鞠躬拍手行拜礼。优一郎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走完这个流程,微微皱着眉。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小孩子的新鲜感不是来的快去的也快么?暑假开开心心出去旅游,和朋友家人去海边度假什么的,一下子就能把我给忘了。”米迦尔参拜完起身的时候,优一郎幽幽地在一旁说道,不知是揶揄还是抱怨。
      

米迦尔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额头:“小优害怕我会那样子吗?”
      

“不,我期待那样子……不过现在说这个还是算了吧。”优一郎咧嘴笑得无奈,“算我服了你了。”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细细的红绳系着的屋形木板,在米迦尔眼前摇来晃去,“需要这个吗?我可是把自己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了哦!”
      

“啊,是祈愿牌呀。”米迦尔接过来摆弄了一番,优一郎接着给了他一支涂鸦笔。“写哪个愿望好呢……毕竟想要实现的愿望有很多个嘛。”他咕哝着顺势把祈愿牌贴在墙上,思索良久后才写下两行字。写完后米迦尔把祈愿牌挂上空空如也的绘马墙,双手合十以示对这个未知神明的敬意,优一郎好奇地凑过去看,发觉他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写上的是“想要一个很好的朋友”。事实上米迦尔本想写“希望家庭和乐”,然而这种太过于暴露内心深处的渴望的愿望,他终究没办法真的写上去,只好随手写了另一个次要的。
      

“毕竟不会有和尚或者巫女在祭祀时帮我把它烧掉,所以还是不抱什么希望。”米迦尔说,“不过我还有小优呢,他一定可以保佑我的。”
      

“是是是,本大爷最厉害了。”优一郎一扫之前的阴沉,又恢复回米迦尔熟悉的那个神气十足的他了。“我还有更厉害的招数呢,想不想看?”
      

优一郎笑嘻嘻地,也不等米迦尔回答什么,就兀自走出社殿,在檐角下面对神社外的一片树林吹了个口哨。顿时四面八方涌来绿色的虫潮,隐藏于树林各处之中的萤火虫们相继飞进拜殿中来,伴着蝉鸣绕梁而舞,聚起来的光点亮了米迦尔睁大的双瞳。幽绿的如熠燿每一只都好看得不像话,像是玻璃罩里异色的小夜灯,如梦似幻。米迦尔在目不暇接的同时惊喜地发觉有一只主动地停留在他侧面并拢的手掌之上,没有感觉到之前优一郎触摸他的手心以暗示他时的冰凉感,但也并不灼人。优一郎背着手挪过来,对他说这只萤火虫的名字叫茜。
      

“其实它们都没有名字这种概念啦,这个名字是我起的。”优一郎说,“除此之外还有文绘、亚子之类的……不过我起过的最有创意的名字果然还是阿朱罗丸,它长得可酷了,不过也没成功活过第五天……”
      

“哈哈,那我大概是你的朋友之中活得最长的一个了?”
      

“朋友?不不不,你只是我的信徒哦米迦。”
      

“嗯,是朋友也是信徒。”米迦尔这时的眼睛比石灯笼里的火光和萤火虫都要亮,“还有,小优,你这是第一次叫我‘米迦’哦。”
      

///
      

从神社里出来的时候,优一郎又想像上次一样赶米迦尔回家,不料米迦尔解释自己出门前已经在晚点儿回家方面申报成功,反正他母亲也并不是太在意他的生活作息。
      

于是两个人只能找个地方待着,优一郎拒绝了在神社里长坐的提议,随即领着米迦尔沿一条小路去了一个让他觉得无比眼熟的地方,一坐下来面前就是水流湍急的河,身后则是精灵世界一样的树林——这里是他第一次遇见优一郎的那个地方的对面。那个时候救了他的萤火虫就是从这里飞出来的。
      

“居然是这里啊……看到这里我就又想起来一个问题了,你那个时候是怎么找到迷路的我的?”
      

“就偶然遇见了呗,一看你就像个失联儿童。而且其实不管你想不想回家,我都会帮忙引路的,我在这座山待很久了,这一类事情差不多已经是我的工作了。”
      

两个人在一起坐得东倒西歪,又开始说起那时候的事。优一郎又问起那天米迦尔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看来他已经察觉到那个伤痕像个巴掌印。米迦尔本用手百无聊赖地拔着草,听到这个问题突然感觉神经紧绷起来。“那个……是被我妈妈打了一巴掌啦,你可能不知道,我妈妈她脾气不怎么好……”他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优一郎闻言没有追问下去。
      

暖烘烘的夏风掠过水面拂过脸颊,米迦尔沉默地向上瞭望,夏夜的天空满布星辰,有那么几颗星星总是亮得异常起眼,还能连线变成漂亮的图案。繁星于水面上苏醒,它们的眼睛闪耀着光——他这时才发现因为视角和心情的不同,在这里看到的景色和那时在对面看到的完全不一样,河里不再只有流动的水,而变成了一幅精心绘制的质地恍若透明的星空图。漫天的星河倒映在陆地的河面上,遥远的天空忽然变得触手可及。
      

比天作河,河却是天的模样。
      

“啊——夏天真好——”优一郎张开双臂,全然放松地任由自己躺倒在地上。米迦尔也学着他躺下,优一郎就挪动身子,把少年的肚子当成枕头枕着,他将双手交叠放在心口,看着在自己眼中数年来并无改变的星空,轻轻地开口呼唤少年的名字:“米迦。”
      

米迦尔“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如果说有的朋友注定会失去,那当初为什么还要相遇呢?”优一郎如此问道。
      

“那人都会死,既然注定要死,为什么还要活一辈子呢——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也许吧。”
      

米迦尔用手指戳戳身上那颗脑袋的头发顶:“小优。”
      

“……什么事?”
      

“萤火虫是不是只在晚春和夏天才有?”
      

“是。”
      

“它们为什么不能在冬天出现?”
      

优一郎用手挡在眼前,透过指缝注视着月亮:“那是因为——”
      

因为它们不属于冬天啊。
      

  
 5/
      

与优一郎一起看星空后的隔天,米迦尔的父亲带着行李出现在家门前。整整一年没见到父亲的米迦尔兴奋地扑进他的怀里,只剩下母亲一脸阴沉地在身后站着,连门槛都没跨出去一步。
      

那天米迦尔与父亲一同外出游玩,在餐馆吃饭时他告诉父亲自己交到了一个很好的朋友,那位朋友教会他不少东西,虽然说话的语气像大人,但是个子特别小,长着一张娃娃脸。诸如此类的话题,米迦尔与父亲相谈甚欢,一天下来心情好的程度达到顶峰,他还从父亲那里得到了一个照相机。
      

所以当晚米迦尔就抱着相机出了门,在见到优一郎时给他照了张相。现在的每个晚上优一郎都会在第二次见面时的那条小溪旁等他,连呼唤名字的程序都省了。这次优一郎对于他拍照的技术和行为都没什么意见,默默地蹲在水边玩一种堆石塔的游戏,用大小不一的石子一层一层叠上去,全神贯注地一直堆到第七层时才停手,最后松了一口气,扭头瞟了米迦尔几眼。“你今天看起来很开心嘛。”
      

少年在他身旁坐下,伸手把他堆好的石塔上最顶层的小石子拿了下来。“因为父亲回来了嘛。”他说。
      

“不错,家庭和乐家庭和乐……诶你别破坏我的塔呀。”优一郎从他手里把石头抢回来又放到了塔顶,继续听身边的少年絮絮叨叨地讲他家里的事,他倒是从未看见过米迦尔这么开心的样子,多少也被感染到了一些,便乐呵呵地跟他一块唠嗑。

过了一会儿优一郎又突发奇想,拖着米迦尔进树林去摘长得比较低矮的果树的果子,很快两人遇见了名为碰见毛毛虫的千古难题,于是摘着摘着优一郎又提议让米迦尔背他,在那个过程中米迦尔知道了自称神明的优一郎居然会怕痒。两个人在一起闹腾得气喘吁吁,优一郎便找着了新的乐趣,摆出老师傅一样的作派教米迦尔编织一个漂亮的花环,在这之前他们需要去各处的草地上寻找各色的花朵。不过编完后两个人都不愿意戴上,优一郎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把它放在地上形成一个圈,然后在这个圈中间堆了一座石塔。

米迦尔蹲在一旁一脸的莫名其妙,优一郎则斥责他不懂石头组成的美学。

“说不定以后你还会用到……”优一郎幽幽地说,最后他好像感觉到疲累了,就变成萤火虫停在米迦尔的肩膀上。
       

空旷的草地上,米迦尔看起来像是对着面前的空气自言自语:“小优,等我长大后,就建一栋大房子在这座山上。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每天晚上在一起玩啦。然后我们还可以一起睡觉!……我现在已经十二岁了,很快我就能长大了,相信我吧!”
      

可惜回答他的只有树叶被风吹动时的响声,还有叫嚷个不停的蝉。晚风骀荡,铄石流金的夏天昼夜温差极大,与白天相对的夜晚空气有如水般的凉意,这种感觉在山上则更甚。仰头望去的天空,月亮已经将周边的云层染上只属于她的颜色,星星就好似散落于夜空中的银珠子,被谁不小心将它们从月亮这个作盛放用的玉盘洒落出来。
      

时光飞逝,七月已经到底了。
      

第二天下午米迦尔就把照片洗出来了,然后在夜晚见面的时候拿给优一郎看,米迦尔自豪地说他会跟父亲讲明这是自家儿子的朋友的照片,让他大吃一惊。
      

优一郎捏着照片的一角,看着上边黑漆漆的夜景叹了口气。“你的父亲是没办法看到我的。”
      

“诶?不可能的。”米迦尔抢过照片说,“你就在这上面呀?”
      

“所有的大人都没办法看到我……事实上,我自己看着这张照片,也只能看到一团黑,根本没有人。”
      

“但是我可以看到!”米迦尔笃定地说,“真的,我保证!”
      

“……有一天你也会看不到的。”
      

“不会有那一天的。”
      

“当你相信它存在的时候,你就能够看到它,而有一天当你发觉它其实并不存在的时候,你也确实看不到它了。——对你而言就这么简单吧。”
      

“你是说你并不存在吗?”
      

优一郎摇摇头:“不,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
 这件事情不了了之,米迦尔虽然摸不着头脑,但优一郎又不像是开玩笑,他就只能自己把这张照片珍藏起来,偶尔在睡前拿出来仔仔细细地观察一遍,确认自己还看得到照片上孩子容貌的优一郎——被月色笼罩的他望着后山的方向出神。

很久很久之后,当进藤米迦尔也没有了拿照片来回忆过去的习惯的时候,有一天他做出了去完成一场高中毕业旅行的打算,收拾行李的时候他在行李箱的最底下找到了这张照片。再一次地抚摸这张相片,上面却只剩下一片荒芜的黑暗,他长久地看着照片发呆,尝试凝睇当初,只是记忆中的轮廓已然变得浅淡,他只得无奈地对着照片笑了,之后又露出有如豁然开朗般的笑容。
      

而还未到达那一天的他照旧每晚从抽屉里拿出照片来观摩,接着突然想到可以去找父亲验证一下,但兴冲冲走到双亲的房间门口时,传出的一声母亲歇斯底里的怒骂让他禁不住地慌张。
       

——“你现在知道回来!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吗?我嫁给你是来帮你生儿子的吗!”
      

他急忙捂住耳朵装作从没有听见,疾步走回房间,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6/
      

八月份初,米迦尔所在的小镇举行了夏日烟火大会。当天的街道面貌焕然一新,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和善的笑容,相约出门游玩参加庙会,庆祝又一季盛夏的光临。那一天依旧是天蓝如洗,云日于头顶上温情缱绻,为了配合这种万人空巷的节日气氛,米迦尔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件他认为最漂亮的衣服穿在身上,过程中还意外找到了一本放暑假后遗失了的书,原来被他和其他比较重要的东西放到了一起,他还找到了夹在书页中的一张空白的同学录。
      

是在暑假前从同学那里拿到的,不过那时他压根没想过填。不知是因为无聊还是什么原因,他仔细地研究以及填涂起了上边提到的资料调查,以可爱的卡通图案为背景的页面上有姓名血型特长爱好这种最基础的小档案式问答,也有类似“你最喜欢的明星”和“你最喜欢的歌曲”这一种的喜好研究,在第二纵栏他甚至看到了“你最好的朋友”,后面划着一道横线作回答用。米迦尔的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了起来,他拿起一支黑色的水性笔,一笔一画地像刻石碑一样写上了优一郎的名字,“嘿嘿”笑了两声后他拿起薄薄的纸页来对着天花板凝视了许久,最后就庄重地把整张纸折叠起来放进了上衣的口袋里。其实优一郎也知道今日是镇上花火会举办的日子,昨天便嘱咐过他今晚不必去寻他作乐了。
      

晚间的庙会活动米迦尔硬是拉着爸爸和妈妈一同参加了,半途中米迦尔借口和同学会合,将相处的机会留给了二人,自己却溜去一些小摊上戏耍购物去了。他尝试了期待已久的捞金鱼游戏,用钱从老板那里买到一只纸糊的渔网,探入缸里快速捞起那些吐着泡泡看起来呆愣愣的的金鱼,这让他不由得想起那次优一郎趴在小溪旁徒手抓鱼的经历,以至于他全程都在出神,最终也没能把握住这仅此一个的机会捞到几尾漂亮的金鱼。原本他还想再尝试几次,又忽然想到优一郎因为没办法离开那座山的缘故不会有机会玩这种游戏,便觉兴味索然。
      

接着他又在人群间穿梭了许久,饶有兴致地对每一个经过身边的人行注目礼,穿着浴衣的男男女女搭伴外出,手上拿着的物品不是印着樱花图案的团扇就是狐狸面具。米迦尔觉得女孩用作发饰的和风花簪最是赏心悦目,缀上的珠子和银片成串垂下如柳絮一般随风摇摆,让眼花缭乱变成一种美好的享受。庙里灯火通明,一排排灯笼连成一片,各个店铺的招牌同样别具特色,出售的精致商品琳琅满目。空气中充斥着浓郁的章鱼烧香味极易惹人嘴馋,米迦尔只在街边买了一支卖相很好的苹果糖,才挤到摊子前看别人玩套圈游戏,片刻后他感觉跃跃欲试,面对一堆摆在地上的玩偶和公仔,第一反应却是优一郎会喜欢哪一个。刚想咬一口红彤彤的苹果糖,又忽然想小优会不会喜欢这种糖……优一郎虽然不需要吃东西,但是会喜欢长得好看的东西。
      

现在小优会做些什么呢……他想,是依然在小溪边用很随意的姿势坐着,还是待在神社里给新认识的萤火虫起名字,又或者他偶然发现了今天在山上迷路的孩子,正努力地传达心意为孩子引路。一直以来他都觉得优一郎很无聊,无聊到几乎什么事情都尝试过,但终究是他没有理解过他,一只只在夜晚出现、无法离开大山的如熠燿,又该如何度过漫漫的长夜呢?总归是要尝遍寂寞,无奈只能在黑夜中自得其乐,最后怀着复杂的心情迎来日出。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涩,他询问了路人现在距离烟火的施放还有多久,可是没有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他便不再浪费时间在计较这个问题上,随手把苹果糖给了一个过路的小孩便急急忙忙地一边道歉一边挤出了人群,哒哒哒地踏过阶梯和石板路,他仿佛与整个喜乐的人间背道而驰,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用尽全身力气沿离山最近的一条路线跑。暖风灌进嘴里灼烧喉咙,汗浸湿了鬓角,他愣是没停下过一步,心里只想着再快一些。他忽然觉得如果自己能再长大一些就好了,长大了的话,能够为他做到的事,一定更多一些吧。
      

那等到真的长大后,一定要为他做更多更多。
      

幸好寺庙离家和山都不远,他一脚迈入山的范围内之后就放声大喊:“小优——!”
      

「太阳完全落山之后,在这座山的范围之内喊我的名字,如果你相信我现在说的话,那么我会出现的。」
      

绿色的冷火光猛然乍现在眼前,优一郎化作人形后以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面对着刚刚停止呼喊正气喘吁吁的他。“快……你跟我来。”米迦尔牵起优一郎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往这条山道的尽头走,那是整座山之内最接近寺庙的地方。到达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几近累瘫了,不过他还是十分知足和快乐,呼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解释道:“在、在这里的话……也许就能看到烟火了……”
      

“噗嗤。”优一郎见是如此理由反倒笑了,表情由疑惑转为无奈。“没用的啦,就算离得近也没办法,因为完全被房屋挡住了,你以为我没有尝试过吗?三年前的这个时候就失败过了。”
      

“诶——诶?”本来满心期待的少年顿时变得灰心丧气,他只想给小优找一点乐趣,没想到夏日的神明并不作美,从希望到失望的过程令沮丧的程度增加了数倍,他鼓着脸坐到地上去。
      

优一郎见他这副模样没来由地感到有些内疚,他轻手轻脚地坐到少年身边去。“你现在回去的话,还是有机会观赏到的哦?”
      

“不要,不和小优一起的话,就没意义了。”
      

“你不用这样子的啦,因为我其实不喜欢花火。”优一郎用手撑着下巴,遥望着天空,“它总是让人觉得一切都太短暂,绽放的烟火就像一瞬的流星,稍纵即逝。”
      

“但是有总比没有好吧。”
      

“是是是——不过你干嘛非得找我啊,你没有别的朋友吗?”
      

听到这话的米迦尔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赶紧从上衣的口袋中翻出了那张折成方块状的同学录,打开来塞到优一郎的手中。“……只有你是特别的。”他指着其中一栏,咧嘴笑得有些腼腆。
      

优一郎于是看着那一栏——“我最好的朋友”的后面,有人在那里用力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优一郎”,他的名字,一只被大山孕育也被大山禁锢的萤火虫的名字,一个生活在黑夜里的特别存在的名字,一个身为光却无法见光的……孩子的名字。
      

有关于他的愿望——他存在的证明。
      

顿时几滴泪滴滴答答地坠落,打湿了柔软的纸页,优一郎用力扣紧牙关,呜咽着哭了起来。他的脸低得几乎要埋进纸里面,捏着同学录的双手微微颤动着。
      

“小优?”米迦尔发现了他的异常,顿时慌了手脚,以为戳中了他什么伤心事。他又想起了那时优一郎摔倒后也大哭了一场,于是如法炮制规劝道:“优、小优别哭了,你说你是神的,要保持你在我这个信徒心目中的高大形象啊……”
      

“……一个方法用两次,我说你是不是傻?”优一郎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抽着鼻子用依旧哽咽的声音回答他。
      

“嘛,不过挺有用的不是吗?”少年松了一口气后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心顿时变得无比宁静,此时只有一腔满溢的温柔。
      

优一郎用手指拭去眼角的泪,问道:“那么……你许下的愿望算是实现了吗?不是‘想要一个好朋友’吗?”
      

“早就实现了哦,从遇见你的那天就实现了。我说过小优一定会帮我实现愿望的嘛。”
      

优一郎与他四目相对,心里急于得到一个答案:“米迦,我有帮到你吗?”
      

米迦尔笑得眉眼弯弯:“有啊——”
      

光是看着你就让我觉得充满勇气。
     

“谢谢……这样就够了。”
       
   
 了无遗憾。
       

“小优想过吗?”一阵沉默过后,米迦尔忽然问道,“想办法脱离这座山的束缚什么的。”
      

“没想过,也不能想,因为这是代价。”优一郎说,“是违背了天意的代价。”
      

  
 7/
      

米迦尔做了一个梦。
      

他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海,那里暗无天日,他的听觉和呼吸皆被水封住,锥心刺骨的冰冷几乎将他的心脏捏碎,仅有一点点视觉尚存,他隐约见到有绿色的光穿透了幽闭黑暗的水下世界,那光模模糊糊的——又异常清晰。他不断地挣扎着,使劲将手探出了水面——
      

“米迦……米迦!”父亲使劲摇晃他的肩膀,将他从梦中惊醒。他揉了揉眼睛,听到父亲提醒他“到了”。
      

今天父亲开车带他到一个后山上的公园玩。米迦尔对此隐隐感到些许不安,自烟火大会后父亲就甚少在家里待着,总是会独自一人或是带着米迦尔出去游玩,因此米迦尔猜想那天的庙会上父母两人或许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对此他心怀内疚,总觉得自己当时做了一件多余的事。
      

那里的公园是一个小镇的边缘地带,在这个地段是有名的游玩区,山水都有经过一定的人工修建,连蝴蝶都是人工养殖后放进来的。他在公园里四处溜达,见到了很多七八岁的玩耍中的孩子,他心想果然这才是正常的孩子的样子啊,一边思考小优为何会是八岁孩子的模样。然而,在那个地方的一条漂亮的河边,一个在母亲的陪伴下蹲着玩耍的小男孩引起了米迦尔的注意。
      

他在堆石塔——就像优一郎所做的那样,用大小不一的石头叠了七层,就是神情间少了优一郎的那份虔诚感和严肃感,纯粹的戏耍作乐。米迦尔感到不可思议,又不知是否为巧合,便上前去问那位孩子的母亲:“夫人,冒昧地问一句……他玩的这是什么游戏?”
      

孩子的母亲原本在专注地按手机,听到有个好听的声音在身前响起,便一低头注意到了米迦尔。她偏头看了一眼她的儿子,恍然大悟道:“哦,这个啊,就是所谓的‘祈愿塔’,我们当地的老人家都信奉大山具有无穷的灵力,而石头是大山的一部分。按照传统的说法,在心里虔诚地想着一个心愿,动手堆一座石塔,堆满七层不掉下来,愿望就能实现了……不过如你所见,这种事情现在也没有人会去相信了,幼稚得紧。只有小孩子对这个还留着点新鲜感,堆着玩罢了。……你有兴趣?”
       

“嗯,大概吧……谢谢您的解答,夫人。要小心预防您的孩子掉进河里哦。”
      

父亲还在欣赏那些人工建筑物,背过手弓着背,时不时地用手磨蹭上面精细的花纹。米迦尔站在他旁边,低头用鞋尖在地上画圈。他隐隐想到了一些什么东西……优一郎在前天问过他,“你的一个愿望算是实现了吗”,而于此之前的每天晚上,不吵闹的时候优一郎就会隔三差五地堆一座石塔,以前米迦尔总以为他这是因为无聊才酷爱这种游戏,现在知道了其中的涵义,便醒悟过来他是在为他祈愿。“想要一个很好的朋友”的愿望……他写在绘马上的愿望。优一郎自称他所信仰的神,没办法为他真正做到什么,就只能为他堆祈愿塔吗?
      

真是个大笨蛋。他呢喃道,而后又发现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在心里隐隐作祟,像一条吐信子的蛇蠕动着身子,他想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只是依然觉得十分不舒服。
      

接着有几个孩子在喷泉水池边嬉戏打闹的动静惊醒了沉思中的米迦尔,他很快看清了其中一个男孩正拿着昆虫扑网捉蝴蝶。边上与他一同围观的一个女孩子对此嗤之以鼻,她规劝那些男孩不要做这种傻事,原因却并非是出于好心想保护可爱的小动物,只见她一脸嫌恶地指着黑蓝相间的蝴蝶尖着嗓子说道:“我奶奶说啊,有的人死后不肯投胎,就会变成虫子。你们抓的每一只虫子都有可能是死人变的,可怕不可怕?”

孩子群中一片哗然,米迦尔则在此起彼伏的嘘声中丧失了思考能力,脑子里轰隆隆直响,他搞不清自己是否想到了什么不应该想的东西。
      

他甩了甩脑袋抛开持续不断地扰乱他的心神的东西,跟着父亲又四处游览去了。
      

后来在父亲开车载他回家的途中,车子路过了一座墓园。米迦尔那时刚好望着窗外出神,看到的时候他的内心充满了震惊,一个可怕的念头浮出水面占领他的脑海,他努力地试图把那个念头销毁,翻来覆去想些无关的事冲淡今天一天的见闻给他带来的冲击。这种状况之下他被迫思考,可他不愿思考。
      

有些事情一旦揭露出来,好不容易达成的平衡便会被打破。

当天傍晚他依旧以去朋友家玩为由离家,只是在走向山道的途中比以往更加拖沓,一路上都低头盯着鞋子的头部看,耳发偶尔遮住视线,他也没把它们拨开。他的耳边一遍遍循环播放着一些曾经听到过的声音。

「这是代价。」
      

「不了,神会生气的。」

  
 「我是靠这座山的灵力活着的,无法离开这座山,但是我也只能告诉你你无法在白天时找到我。 」

  
 「我是特别的萤火虫。」
      

终于在走到山道的入口时,他抬起了头,茫然地望着这条通道,内心充满了犹豫。他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但他只觉得难以移动脚步。晃了晃脑袋甩掉那些奇怪的念头,他还是迈进了山的范围之内,走向那条小溪。
      

一切都很正常,什么都不会发生。他对自己说道,一边用手电筒照明,在走过一片草丛的时候,灯光无意识地扫过草丛旁边的一小块土地,似乎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掉落在那里,米迦尔稍微留意了一下,然后在看清的一瞬间瞳孔猛然放大——那是几只萤火虫的尸体。
      

萤火虫的成虫寿命最多只有五天,在这个期限以内随时随地可能会死亡,这他当然明白,况且气候从现在开始已经在起变化了。但是从遇见优一郎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对萤火虫这种昆虫另眼相待,所以面对这种情况会难以自控地感到惊惧,而在此时此刻萌生的这种惊惧让一天下来累积的所有情绪决堤溃坝倾泻而出,他突然转身往回跑,扔下可能依旧在原地等待他的优一郎,一直到跑出这座山,他胡乱地选择了转移到热闹熙攘的大街上,直到喘不过气后才颤巍巍地关掉手电筒,双手撑着膝盖呼气。
      

片刻后他抬起头,面对着大街上来往的车辆,炫目的霓虹灯,嬉笑路过的男男女女,商店高高挂起的招牌,忘记了时间和言语,他良久地注视着这些充满生命力的事物。然后一切突然变得模糊,只剩下大小不一的色块胡乱分布在视野里,无规律地变换着位置和形态,他听到如惊涛拍岸一般嘈杂的人声持续不断地敲击耳膜,接着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
      

“死亡”啊——如此可怕的字眼。
      

  
 8/
      

今年的夏季终于迎来了暴雨期,从天色逐渐变化开始,每一天都是多雨天气,空气中充斥着一种难闻的好似东西烧焦的味道,家门外的世界全都是湿漉漉的,街道上开始有了积水。
      

持续暴雨的这几天米迦尔都没有出门,每一天他都望着紧闭着的玻璃窗和窗边安静的风铃,心里也如同哗啦啦下着大雨,导致他整个人郁结难解,愁容满面。
      

跟他一样心情糟糕透顶的还有他的父亲,由于天气原因被迫整天待在家的他不得不在大部分时间里和刻薄的妻子面对面,刚刚开始这种状态的时候他还被妻子嘲讽了,但在当时他也只能黑着脸躲进房间里,还在关上门的时候故意制造出巨大的声响,把客厅里呆坐着看雨的米迦尔吓了一跳。
      

“看啊,米迦,这就是你爸爸。”母亲冷笑着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道。
      

米迦尔不置可否,保持沉默继续看着窗外。他的心里很乱,自那天从山上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到大街上后,他都没有再见过优一郎一次,其实他也很想上山去见他,但是现在他被名为大雨的牢笼困住了,而且现在山上更危险,泥土被雨水冲刷后变得又湿又滑,虽然他们经常会面的那一片区域不会发生泥石流这种大型灾害,但如果因为滑倒而掉进湍急的河里也同样危险,值得一提的是这类事件曾经确实发生过几起。
      

按照气象台的天气预报播报所说,接下来的几天里还是阴雨天气,短时间内雨不会有停止的趋势,夜晚的雨会比白天更大。他对此感到十分担心,不断地想着小优会不会淋到雨,变成萤火虫的时候翅膀如果被淋湿是不是没办法飞,有没有去神社里面避雨,掉进河里被冲走怎么办……不安和内疚随着越积越多的雨水也变得越来越浓厚,未知和不确定带来了恐惧,他一天比一天消沉。
       

如果那一天能够抛开一切不必要的猜测和想象,只知道勇往直前就好了……抱着这种想法的他,现在心里只剩下难以言喻的焦虑,如果可以无视所有限制他的心理负担的话,他大可以直接冲入厚重的雨幕中,不顾生命安全去寻找小优,这并非为了告诉他什么重要的事情或者他身心所受的煎熬,只是纯粹想见他一面,让他知道进藤米迦尔从未忘记或者轻视过他。
      

仅是这样而已。
      

而似乎是因为他自身的诚心与优一郎为他求来的福分起了作用,有一天晚上雨居然没有照应气象台播报的消息持续降落,出乎意料地停止了。街道上的积水开始有干涸的迹象,原本浓灰晕染下的天空逐渐变得明朗。录音机里的电台开始播放关于天气会持续好转的情报,米迦尔对此很有些庆幸,在当天晚上便企求父母让他出门去找一个要好的朋友,为了使他们能够放心地放他出门,他是绝对不会说自己是去山上的。对此他心怀愧疚,却又没办法让自己说出实情。
      

善解人意的父亲见米迦尔因雨天甚少出门,便欣然同意了,只嘱咐他早些回家。至于那个坐在沙发上板着一张脸的母亲,面对她时米迦尔总不免有些脚软,这一次她倒不似平时那般对米迦尔的出行视而不见了,一定要与丈夫作对的心态在暗处涌动,使得她简单粗暴地扯住了米迦尔的衣袖,开口断然拒绝了他。“听我的话,不准出去。”
      

“我、我想去找朋友,我有重要的话得当面跟他说……所、所以现在……”
      

母亲并未放开紧揪着他衣服的手,面目凶狠厉声打断他:“哪来感情那么好的朋友?!你就是想偷溜出去玩吧?说了不准就是不准,你现在不听妈妈的话是吧?”
      

“我说了我想出去见朋友!”米迦尔无法自控地吼道,“你就不能稍微听听我的请求吗?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啪”——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痛感。他的母亲,他对父亲形容说对他很好的母亲,又像这样咬牙切齿、面容扭曲地,甩了他一巴掌。他忽然感到极度的疲倦,只能用手捂着半边脸,忍着哭声而放任泪水从眼眶里蔓延至整张脸。
      

他原本还未察觉到什么端倪的父亲现在的每一个表情都在表达着不可思议。“你在干什么啊!”他没办法坐视不管了,站起来挥开妻子还停在半空中的手,抱着米迦尔进了房间,而后用力锁上了门,徒留怒气未消的妻子站在客厅的地板上喘着粗气,身子剧烈地颤抖着。
      

父亲用尽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招数去安抚米迦尔,帮他把泪擦干净,逗他笑,跟他说明天带他出去玩。但米迦尔没有听进去多少,他满脑子都是两个多月前的场景。那个时候像这样也被删了一巴掌的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是冲动地撞门而出躲到了山上的一条河边,发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呆后,坐在石头上编织着无聊无用的幻想,用以逃避惨淡的现实,从身到心极力掩饰着无尽的落寞,自欺没有因此而受到多大的打击。优一郎总是不明白为何米迦尔如此执着于他,就算被奚落被嫌弃也要死缠烂打追着他跑。但是他不知道啊,那天被萤火虫救了一命的孩子,实际上到底有多么失意和落魄。
      

那个时候的米迦尔的梦想里还没有萤火虫,只有三个相互依偎的、两大一小的身影。而就在那一天,三个人中的其中一个人远在他乡,在电话里和另一个人吵了一架,被那个小孩听见了,然后那个吵了架的大人放下电话后很生气,在小孩多嘴劝慰的时候,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而且这种状况似乎并不少有。一个孩子内心憧憬的美好世界明明这么简单,所以他很乖,很听妈妈的话,也不会生妈妈的气,更不会破坏爸爸和妈妈之间本就已经出现裂缝的信任和感情,他一直以来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个梦,不让它那么快崩塌,然而那个日子里却坍塌了一大半。
      

是小优让他相信一切可以好转的,因为小优充当了一个好的开始。他们一起聊天,一起进神社,一起看星空,一起看着涓涓细流奔向远方。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算起来并不长,不在一块时心却是相通的。他喜欢小优,非常非常喜欢,即使他并不明白这种感情的真正涵义,但他确实能够明白,在想起小优的时候心里满溢的温柔和笑意,一定是最纯净而真实的。
      

米迦尔想见他,非常想。
      

他哭了,也许有一大半的理由是没法实现这个小小的心愿——孩子的世界或许可以很大,但心却总是很小,被什么东西装满后便再也无法思考与之无关的事。
      

之后他就晕乎乎地睡着了,他的父亲为他掖好了被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咬着牙又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地紧了紧拳头。
      

  
 9/
      

米迦尔的父亲终于将确认是正确的想法付诸于行动时,是次日的中午。他收拾了这个房子里所有属于他的行李,架势像个即将去往战场的战士那样,他不再受任何多余的考虑所阻。接着他提着黑皮箱子站在了米迦尔的面前,拉起他的手告诉他他们要一起离开这个地方,最好永远都不回来。
      

母亲依旧不置可否安静地坐着,或许这反倒是她梦寐所求的结果。然而听到这话的米迦尔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后是不可置信。
      

他真的没办法思考——甚至没来得及当场做出选择,就挣脱了父亲的手说了一声“我很快就回来”后跑出了家门,往山道口直奔而去。
      

他在做什么?鞋子踏过水洼时溅起的一片水花泼湿了鞋,他一边跑一边质问自己,他难道是想去尝试呼唤小优,然后向他告别吗?还是告诉他自己会留下来,直到长大后也绝不与他分开?米迦尔压根不知道答案,他的思路脉络模糊得很,就如之前所说的,他只想见他一面,仅此而已。
      

但是哪里都没有小优……小溪边没有,神社里没有,第一次见面时的河边没有,一起摘过果子的那棵树下也没有……他简直怀疑自己会把整座山都翻遍,把每一只隐藏在阴暗处的萤火虫揪出来辨认,但是最后他并没有这么做,他的脚很痛而且上面沾满污泥,全身都是被自己从树叶和草丛上抖落的雨露留下的水迹,头发凌乱步履蹒跚。
      

「 就说那些只在夜里发光的萤火虫——大家都很喜欢它们在黑暗中发亮时的那种梦幻感吧?但却大多不愿接受它们白天暴露在阳光之下只是一只丑丑的虫子。所以如果它们懂得什么叫嫌恶,也一定会躲起来的吧。 」
       

我知道的。他一边说,一边背靠着路边一棵瘦骨嶙峋的树,没来由地哭得稀里哗啦。
      

我知道的。
      

于是在那一天,米迦尔的父亲与母亲都被迫接受了一个令人意外的结果——全身湿透的米迦尔异常狼狈地回到家,面对着即将离开对他又有所期待的父亲,竟是微笑着说:“……对不起。”
      

「光是看着你就让我觉得充满勇气。」
      

///
      

父亲真的走了,米迦尔不知道他对自己是否有所埋怨。
      

但是米迦尔终于在今天的黑夜降临时见到优一郎的时候,就觉得一切都显得并不那么有所谓了。他轻轻地嗫嚅着,眼眶红红,一如既往地呼唤他的名字。
      

“小优。”
      

对方看到他这副样子时着实吃惊了一阵,随后也冷静了下来,温和地微笑着目睹米迦尔在他身旁坐下。
      

这个孩子的委屈明明积攒了很多,此刻却怎么也没办法对着优一郎表现出多少来。他只是慢吞吞地、一字一顿地将这半个月来所发生的事告诉了优一郎,其中对方并无插嘴,只是安静地聆听。
      

米迦尔先是说了父母亲分开的事——他知道这已无可挽回,而优一郎对他说“婚姻是需要爱来维持的。”
      

“‘爱’……?那究竟是什么?”
      

优一郎眯起眼睛笑了笑,带有安慰意味。“爱有很多种解释,很多种涵义,很多种表现。但是我所理解的爱呢——大约能概括为‘分享’吧。这种分享呢,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与他人共用自己的东西,而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珍贵而稀缺的东西,分给别人或者干脆让给别人。比如呢,一个闲余时间时间少之又少的男子,一放下工作后就去陪着任性的女朋友逛街购物,任劳任怨还一本满足。一个顽固不堪的守财奴,为了救出受难的儿女一掷千金散尽家财。再比如呢,一个当乞丐的老奶奶,明明自己都饿得前胸贴后背浑身乏力,却还是在讨到食物后第一时间喂给年幼的孙子……这些都是因爱才会出现的行为,自尊者放下尊严,胆小者迸发勇气,惜命者豁出性命。你的父亲虽工作繁忙但也不愿把空出的时间花在你母亲的身上,你的母亲虽生性凶悍却也不愿为你和你的父亲展现温柔——所以他们分开了,因为即使共处一室,心也无法挨在一起。”
      

米迦尔看着优一郎的侧脸,长久地沉默。苦着一张脸的时候他用力咬了咬下唇,接着缓缓地问道:“小优真了解人类啊。莫非以前……曾是人类吗?”
      

“……你都知道啦?”
      

米迦尔赶紧摇头:“不,因为你从没有对我说起过,所以我完全不清楚……”
      

“你总是不会说谎。”优一郎与他四目相对,依旧保持着那个让人如临春风的笑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而且你猜的并没有错。你知道吗……我啊,因为没办法拯救我所爱的人们,所以才会在这里。在这之前的某一天夜里,我看到了——你知道在哪里看到的吗?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很有可能是地下。总之,我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暗无天日的水底一样,但是又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光——朦胧的、绿色的光,在水面上飘浮而过。我忽而对它充满了向往,所以我拼命挣扎着逃出困住我的水域……后来我知道了那个地方因为阴暗所以总会出现萤火虫。直到经历了这一切,我才变成了你所认识的我。”
      

“……小优以前是,怎么……去世的?”
      

“这个不重要啦。说起来已经过去八年了,当时我才八岁呢。”优一郎很轻松地说道,然而米迦尔知道他所承受的心理负担一定比他沉重得多。他感到深深的内疚。
      

仿佛卸去了一切心防和顾忌,优一郎继续说道:“我是因执念才死灰复燃的死灵。我的愿望,诞生的理由——”
      

并不是害怕寂寞,也不是想要一个真正的朋友——他的愿望其实很小很小,想要照亮一方天地,哪怕只是作为一只小小的萤火虫,也能在夜里闪绿莹莹的光,为别人引路。然而他没有说出口,停顿在那里。他已经真正地实现了照亮他人的愿望了,所以这些也已经不重要了。
      

“那,是不是像一些书里写的那样,愿望实现、执念无存后你就会消失?!”
      

“米迦……夏天要结束啦。但是我不会有下一个夏天了。”优一郎努力扯动嘴角,不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太难看。
      

米迦尔没有回答,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在之前意识到小优的过去后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小优的愿望究竟是什么……他难道会不知道吗?堆起来的祈愿塔并没有倒塌,他曾经笑眯眯地回应了优一郎的心愿,从此之后的路早已注定好会有两条路由他们两个各自去走。
      

那时优一郎问他,“明明注定会失去,为何还要遇见”,他就以“人注定会死,为何还要出生”为例子来做说明,但是啊,“失去”和“死亡”跟“遇见”和“出生”不是相对的吗?一些事只有发生了,才会有所谓注定了的结局。所以没有遇见就不会有失去,没有出生就不会有死亡。没有遇见之前不会知道即将失去,没有出生之前不会明白何为死亡。
      

因为已经发生,所以不可以后悔。亘古如斯。
      

米迦尔只能逼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但他表面上只能假装完全释怀:“小优会投胎的吧?哈哈,千万别忘了我这个信徒啊……我还需要你罩着呢……”
      

“好的。”
      

接着他们谈了很多很多以前没说过的事。优一郎告诉米迦尔,其实那座神社在跟他一起进入之前他自己根本没去过,当时为了让米迦尔放弃对他死缠烂打才制造了神社这个噱头,后来米迦尔的执着让他十分意外而又不免动容,所以优一郎不想让他失望,就带着他进去了,还把以前从山上捡到后一直没用的祈愿牌给了他。
      

“不过因为其实我一直很想进那个神社,你也算给了我一个借口。”优一郎说,“你知道,神社里面最忌讳死亡了。我可是幽灵啊幽灵!”说着他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哪有把实现别人的愿望当成自己的愿望的幽灵啊……”
      

然后他们又谈未来。优一郎问米迦尔将来想做什么,米迦尔说他想当画家。他坦言以前做美术作业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很有绘画天分,然后也像之前的优一郎一样哈哈哈地笑起来。他还记得那个“未煮熟卷心菜颜色的萤火虫”的奇怪想法。
      

“那你会离开这里吗?”优一郎问。
      

“嗯,等你……等你走后,我就给爸爸打电话。这样的话对大家都好。母亲也自由了。”
      

他们像往常一样聊到九点多,然后米迦尔为了维持表面的正常提出要回家。原本平时都是优一郎抢先对他连推带踹地轰回家去的。
      

“我走咯?”此时米迦尔站在山道口,回头望着优一郎说。
      

“嗯。”
      

“小优,你什么时候会……‘离开’?”
      

“随时。我的光逐渐变得黯淡了。”
      

“嗯,那你坚持住哦……我明天还来。”米迦尔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好的。然后刚才忘了说了,那个,米迦……”
      

“嗯?”
      

“……”优一郎撇过头用手挠了挠脸,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之后他别过脸正对着米迦尔,眼里是满溢的深情和温柔。
          

——“谢谢你,把你的心跟我分享。”
         

后来米迦尔想起这段回忆,总会猜想那个时候他听到这话后猛地转身离去之时,优一郎望着他的背影,是什么样的心情。
         

而如果当时多待一秒或者愿意回头,他就会发觉,身后的优一郎已经开始变得透明。
      

一秒之间的注定。
       
   
   
 10/
      

夜已深,万籁俱寂。黑暗却让一些情绪疯长。
      

米迦尔裹着被子缩成一团,心里无数根思绪的线糅杂成一团,搅得脑海里的世界天翻地覆。他终究在假装平静之后迎来思想的狂潮,他不想让小优连走都没办法安心,却没法说服懦弱的自己。
      

今年的夏天结束了,明年还会有,但小优却要永远消失了,他再也无法见到小优了。那个救了他的命的小优,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却幼稚得要命的小优,跟他一起看过星空的小优,与外表不一样其实很温柔的小优……老惦记着他有没有找到好朋友的小优。
      

现在谈及有关梦想的两大一小和萤火虫——两大已经分开了,萤火虫很快就要消失了,只剩下站在原地的孩子,呆愣着不知去向何方,孤独地度过即将到来的秋冬季节。他忽然明白希望也许只是一瞬的流星——像那日没见到的燃尽的花火。
      

想让时间在最美好的时刻永远凝滞,想让夏天永远停留。但是其实根本不存在时间,仅有的是日复一日的风卷云舒。每个人都在用那些永远步履匆忙的沙漏和时钟,计算着自己老去的速度。米迦尔开始害怕长大,长大无异于老去,然后他就会开始忘记了。
      

此去一别便无再别的可能。他对自己说,你只能独守着回忆怀念陪伴了你几近整个夏天的萤火虫,但是回忆会变淡,会彻底消失,然后有一天你再也想不起来那只萤火虫叫什么名字,对你而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你害怕那个结果,却知道它迟早会到来。
      

对遗忘充满恐惧,然而这种恐惧最终也只能被绞进遗忘的漩涡。
      

或者有一天你发觉这只是一个梦,在流动的水声和脆亮的鸟鸣中记忆中的你躺在草地上渐渐苏醒。对面的树林里一片嘈杂,麻雀不安分地把树叶窜得不停地抖动,露珠在草尖上将落未落。你的眼前正对着的天空才刚蒙蒙亮,你这时想起自己是因为在这里待得太久不小心睡着了,于是赶紧爬起来,在河边用水洗了个脸,你看到水中的脸上嘴边有血迹,那提醒你母亲昨天狠狠打了你一巴掌。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总会是那样的,而且或许那样会更好。人自出生以后就不停地在奔跑,这一往直前的人生,到达尽头之前的分分秒秒之中,你有时回想有时张望,才发觉根本无法算清现在距离过去,已经流失了多少个过去;此刻距离以后,还得经历多少个以后。生活几多轮回叠复,遇见之后的期待遇见可以再重复无数次,但是在遗忘之前的拒绝遗忘——
      

究竟,还剩下多少回呢。
      

///
      

隔天的又一个夜晚,米迦尔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小优一直都那么了解他。
      

「亲爱的米迦:
      

我没法等到你再一次的到来了,但是我觉得这样也好,让你看着我的光芒消失殆尽是一件残忍的事。
      

我理解你一定没办法完全接受,毕竟当初追着我跑的是你。但是我知道的,你一直都明白该怎么做,只是缺少一个支持你的人。现在我要告诉你,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总是支持着你。所以不必害怕,请勇敢地向前走吧。
      

最后有一个请求,你可以为我堆一座石塔吗?从下到上,用大块石头堆到顶上最小的石头,叠七层不掉下来,这样愿望就能实现了。
      

天音优一郎 」
      

三途河畔,奈何桥边。
      

他终于跨过去了。
      

这些字写在同学录的背面,写得歪歪斜斜的,用的是米迦尔曾经给他用以解决无聊的笔。那张同学录则压在小溪边的一块石头下面,石头旁有一只仰面朝天横躺在地的萤火虫,它已经不再能发光了,因为把所有的光给了别人。
      

米迦尔的大脑此时一片空白,他有点麻木地应小优的话找了七块符合要求的石头,打算给他堆一座石塔。堆之前他默念着“希望小优的愿望能够实现”,接着把注意力转到石塔上来。
      

「祈愿塔要堆足七层哦,这样愿望就能实现了。」
      

「第一层,用最大块表面最平滑的石头,作为奠基石。」
      

小优伸手拉住了差一点就坠入河中的他,他回头以后以为看见了两只萤火虫。
       

「第二层,用比奠基石小一点的石头,可以坚硬厚实一些,放上去一定要保证稳固。」
      

小优用小小的手从溪流中捞起一捧水,仔仔细细地帮他把脸上的血洗干净。
      

「从第三层开始就要小心一点了,选的石头一定不能太小,形状要规则一些,不然之后的容易前功尽弃。」
      

他追着萤火虫在回家的路上奔跑,月亮是他心情的见证者,山与水与草与花,一颗炽热的心意外被萤火虫唤醒,无数的心绪在流淌,那时喊出的话语至今还在记忆里回响。
      

「第四层是最中间的一层,非常重要,所以要把体型最相对于中等的石头小心翼翼地放上去。」
      

小优的神情认真得反常,蹲在地上为他堆一座祈愿塔,一层一层叠起来的石塔稳固地立于水边,小优深信着这是能实现愿望带来幸福的塔,最后那座塔却带走了他。
      

「堆第五层时已经接近成功了,但是千万不能得意忘形,动作放慢一些,像穿针引线那样把第五块石头放在下面一层石头朝上一面的最中间位置。」
      

他跑遍了所有他们一起待过的地方,找了好久好久,呼唤了无数遍他的名字,但是都没能寻到小优。他背靠着一棵树没来由地哭得稀里哗啦,脑里一遍遍回响着小优说过的话。
      

「堆第六层是倒数第二步,做法参照上一步就好了……然后在放置好石头收回那只手时一定要注意不能撞到石塔,不然的话愿望就没办法实现啦!」
      

没能看到烟花的遗憾被一张同学录驱散了,他告诉小优,小优是他最好的朋友,于他而言是最特别的存在。小优哭了,眼泪穿越了那些湿淋淋的雨天回到此时砸进他的心里,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
      

「最后一步了,成败与否仗于此举!全神贯注地捏着那颗最小的石子——它不需要棱角平平,也不需要有多精巧,反正只要小小的一个就好了!慢慢地——轻轻地——连声音都几乎听不见地——」
      

他为萤火虫准备了一个他所能想象的最隆重的一个葬礼。
      

米迦尔用那张同学录折了一只纸船,把不再亮起小灯笼的萤火虫放进纸船,在两旁空白的地方撒上一些野花,然后放在小溪里任意随水流飘远。
      

他安静地看着白色的船只身影渐远,没有流泪,身心都如同置身于河底,凉意荡漾。夏末虫鸣微弱,草色渐浅,但是没关系,昼夜更替,季节流转,明年诞生的萤火虫会再次点燃此岸与彼岸,但是今年所有发过光的萤火虫,再也不会回来。
      

存在过的没存在过的,都只留在这个夏天了。
      

据说人生是一条河,而我们的意识都在河里挣扎,但是水波依旧将我们带走,打磨我们的棱角,冲刷我们的回忆——又或许人生之河里的水都是泪集成的吧,因为人生总是与悲伤为伴,那些使你痛苦流泪的回忆永远最深刻清晰。
      

总是难过最鲜明。
      

船只在小溪里磕磕绊绊地与他背道而驰,米迦尔久久地伫立目送,直到一株草挡住了他的视线,才发觉纸船已经离他而远去了。他开始无法抑制地感到慌张。
      

“别……别走啊……”他迈开脚步开始追那只小船了。
        

甩掉了一切顾忌,软弱也好,难过也好——
      

“小优……小优!”他边跑边喊,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问他的名字那样声嘶力竭,胸腔里一颗心砰砰跳动,无法隐藏的心情呼之欲出。
      

“为了你我会努力!非常努力!” 小船游到小溪的尽头了。
      

“就算长大了也绝对不会忘记你——”水源汇入一条急流,船原本就湿透了,现在不出意料地倾倒。
      

“从来不后悔遇见你……也不后悔把心同你分享!”虫子的尸体随之沉入了水底。
      

“我想为你做更多的事啊……”
      

草地上升起无数萤火虫一样的绿色光团,柔和却亮眼,像那个孩子注视着他他时的那双眼睛。它们在升到半空后就消失了,了无痕迹,像黑暗来临时隐去的影子,或者春日杳至时消融的雪。
      

米迦尔坐在草地上尽情地放声大哭。
     

  
 11/
     

下一个夏天,你还会在这里吗?
     

会啊,萤火虫每个夏天都会有的。
     

我不是说萤火虫啦,是说你。
     

每一只萤火虫都是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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